此刻殘陽已沉至寺門飛簷,將朱漆大門染成暗金色,可往來香客卻寥寥無幾,空曠的庭院落滿杏黃色的落葉,連風過時都帶著幾分寂寥的涼意。
乍一看去,整座寺院門前竟只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僧。
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,正低頭掃著門階上的積灰,掃帚劃過青石板的“沙沙”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。
那小僧生得唇紅齒白,眉如遠山含黛,即便剃了光頭,也難掩眉目間的清俊。
若有一頭青絲,怕真是位能令少女駐足的翩翩公子。
“幸虧今日是大年初一,”趙義孝撩起長袍下馬,靴底碾過落葉發出細碎聲響,邊走邊感慨道:“若換在平日,龍象寺的香客能把這九階門檻踏成平地。”
“我幼時隨家人來上過一次香,那場面才叫壯觀,黑壓壓的人頭望不到邊,差點沒被擠得找不著爹孃!”
“可不是嘛,”盧文炳深以為然,按腰間配刀,銅釦在暮色中閃過冷光,“作為京城的第一大寺,龍象寺向來香火鼎盛,還總被傳‘有求必應’。”
“依我看啊,多半是香客自己的心理作祟。”
“我還是那句話,這世間若真有神佛,妖魔又怎會作祟?”
“哪又還輪得到咱們鎮魔司整天跟妖物打交道?”
說話間,三人已並肩行至寺院正門的石階前。
撩起衣襬拾級而上時。
趙義孝左右張望,卻未見知客僧的蹤影,無法通報,只得轉向那掃地的小僧問道:“喂,小和尚,我們是鎮魔司的人,奉千戶大人之命前來查問些事情,能否通傳一聲,帶我們去見管事的師父?”
小僧聞言,不疾不徐地抬起頭,那雙清澈如古井的眸子依次掃過三人,才將掃帚輕輕倚在門柱上,左手豎掌行了個佛禮:
“阿彌陀佛,三位施主可有令牌在身?”
“小僧需先驗明身份。”
“你這小和尚,看著年紀不大,倒是挺謹慎!”趙義孝朗聲一笑,從腰間革帶摸出一塊漆黑令牌丟到小僧手中,“瞧瞧吧,如假包換的鎮魔司腰牌。”
“多謝施主。”
小僧微微躬身,雙手接過令牌。
他指尖在那雕刻著饕餮紋的牌面上輕輕拂過,仔細端詳片刻,又遞還趙義孝,“確是真的。”
“鎮魔司校尉令牌內蘊欽天監術士封印的小型法陣,尋常外人根本無從仿製。”
“喲呵,你還挺識貨!”
趙義孝有些訝異,沒想到這龍象寺中,一個掃地的小和尚竟能說出這般門道,當真是有些本事。
“既然如此,三位施主請隨小僧來。”
小和尚說罷,又將掃帚仔細靠在門框凹槽裡。
這才轉身在前引路,灰色僧袍下襬揚起一道輕柔的弧線,步履輕緩得如同飄在地面,在寂靜的寺院裡只留下輕微的衣袂摩挲聲
趙義孝跟在小和尚身後,他刻意放慢腳步,與小和尚拉開半步距離。
見這小和尚性情淳厚,眼神清澈得像寺後那眼古泉,透著未諳世事的純淨,一看便是自幼在佛門梵音經卷里長大的素淨純淨模樣底子,
他頓時玩性大發,指尖蹭著下巴上剛冒頭的胡茬兒,隨口調侃笑道:“小師傅,你當和尚多久了?”
“已有十七年了。”小和尚話音溫和平緩如晨露,驚起石階下兩隻啄食的麻雀。
“十七年?”盧文炳猛地挑眉,佩刀上的銅鏈隨著動作發出輕響,“你看著不過十七八歲,難不成剛出生就落髮為僧了?”
小和尚合十的指尖輕輕摩挲著佛珠,眸色沉靜如水,徐徐解釋道:“施主說的是。”
“小僧本是棄嬰,襁褓中便被遺棄在寺院門前石像旁,幸得首座師兄拾回,才得以入寺修行,從此與青燈古佛相伴。”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盧文炳輕嘆一聲。
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望著小和尚光溜溜的後腦勺,語氣裡添了幾分唏噓道:“沒想到你還有這般苦楚的過往……”
“並非苦楚。”小和尚唇角揚起溫和的笑意,“佛說眾生皆有因緣,小僧能借此踏入空門,正是與佛的殊勝緣分。”
“世間諸般因果,早有定數。”
“你看你看,又來了!”
趙義孝撇撇嘴,湊到許元耳邊低聲吐槽道:“這些和尚,開口閉口便是‘佛曰’、‘佛說’……跟那些酸腐儒生冷不丁拽‘子曰’一個樣,文縐縐的能酸掉牙!”
許元雖深以為然,卻也明白每個人的生長環境不同,造就的心性也不同。
趙義孝見小和尚依舊面色平和,索性把心一橫,步子邁得更開:“小師傅,你這十七年守著清規戒律,不覺得日子寡淡麼?不能碰葷腥,不能飲美酒,這人生還有啥滋味?”
“可不是嘛!”平日裡老實巴交的盧文炳也跟著起鬨打趣道:“尤其是不能近女色!”
“小師傅你可知那魚水之歡是何等快活之事?你正當血氣方剛的年紀,難道就沒想過……”
許元走在二人身後,聽著這葷素不忌的調笑話,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,嘴角忍不住抽搐。
好傢伙,這倆活寶真是閒得慌,竟跑到人佛門淨地寺廟裡逗弄僧人,拿和尚開涮來了。
他忍不住掃了眼小和尚。
卻見那少年依舊垂首慢行,僧袍下襬掃過落葉發出沙沙聲響,彷彿沒聽見那些輕佻言語。
唯有他耳垂上不易察覺的微紅,洩露了幾分少年人的血氣。
許元忽然好奇起來:這看似不染塵埃的小沙彌,究竟會如何回應這露骨的調侃?
“阿彌陀佛。”
小和尚面帶微笑,眸光澄明如鏡,毫無動怒之色,指尖輕撫著腕間佛珠心平氣和道:“酒肉不過是飽腹之物,女子亦作紅粉骷髏觀。”
“出家人六根清淨,本就與紅塵俗事相隔。”
“我等一心向佛,自當摒棄雜念,只求早證菩提。”
“聽聽,又是這套說辭!”趙義孝對這回答嗤之以鼻。
他抬手用袖子遮住臉嘴,湊到許元耳邊時,指尖還不忘朝小和尚方向戳了戳:“太虛偽了!都說和尚是‘色中餓鬼’,大家都是男人,我就不信他們不想!指不定背地裡做什麼勾當呢!”
“或許吧。”
許元聳聳肩,不置可否。
說起來,他對佛門僧眾本就沒多少好感。
前世所見,和尚竟成了謀生職業,有人只顧敲著電子木魚賺取香火錢,清規戒律形同虛設,喝酒吃肉是常態,乃至娶妻生子都不足為奇。
雖說今生與前世是不同世界,和尚或許不盡相同,但昨晚親見那些僧人蠱惑百姓、殺人修法的惡行,讓他對僧人群體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,很難改觀。
不過眼前這小和尚倒是例外,言行舉止透著股難得的乾淨純粹,至少不讓人反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