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允熥似是察覺到他的神色,笑著合上書本:“說這些,倒讓九哥兒見笑了,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。”
李景隆望著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粗茶,搖了搖頭,“不,你比北境南軍中的很多將領見地更高,這是我沒想到的。”
“紙上談兵也並非什麼人都可以的,畢竟我也是從紙上談兵開始的。”
聽聞李景隆略帶自嘲的話語,朱允熥忍不住笑了起來,不由得點了點頭。
曾幾何時,李景隆不也是因為“紙上談兵”這四個字被所有人不看好,甚至嫌棄。
“你該走了。”良久,朱允熥終於停了話頭,笑意裡帶著幾分不捨,“在這裡待久了,對你沒好處。”
他頓了頓,指尖在粗布茶巾上輕輕摩挲著:“謝謝你來看我。只是...以後不必再來了。”
李景隆喉頭一哽,望著眼前人平靜的側臉,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。
換作是他,在這樣的囚籠裡日復一日,怕是早已磨沒了稜角,可朱允熥眼底的清明,卻比殿外的月光還要亮。
“時候的確不早了。”他扭頭看了眼窗外沉落的夕陽,霞光正一寸寸漫過宮牆,“再晚,宮門該落鎖了。”
起身告別行禮時,錦袍掃過地面的聲響格外清晰。
朱允熥也跟著站起來,拱手還禮,睫毛垂落的瞬間,李景隆瞥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不捨,像孩童攥緊又不得不鬆開的糖塊。
走到殿門口,李景隆忽然停步,脊背挺得筆直,沒有回頭:“有朝一日,我定會想辦法,還你自由。”
話音落,他便大步流星地離去,玄色披風在風裡劃出利落的弧線。
朱允熥僵在原地,望著那道身影消失在宮牆拐角,嘴角慢慢牽起一抹笑,比方才那杯粗茶還要苦澀。
他抬手按了按胸口,那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,悶得發慌。
...
次日天剛亮,晚楓堂的晨霧還沒散,福生就踩著露水闖進了飯廳。
“少主,魏國公來了,正在文淵閣候著。”他聲音裡帶著急惶,額角還掛著細汗。
李景隆正給嫣兒夾著醬菜,聞言挑眉,把最後一口粥扒進嘴裡:“你們慢慢吃。”撂下這話,起身就往廳外走。
文淵閣一樓的檀香還沒燃盡,徐輝祖正揹著手踱來踱去,青布官靴踏在木地板上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
窗欞外的芭蕉葉上,露珠正順著葉脈滾落,砸在石階上噼啪作響。
“我記得徐兄說過,沒事少往來。”李景隆剛進門就揚聲笑,“今日是什麼風,把你吹來了?”
“虧你還笑得出來。”徐輝祖猛地轉身,袍袖帶起一陣風,“若不是你總愛惹事,我何必天不亮就跑這一趟。”
李景隆臉上的笑意淡了:“出事了?”
“你昨日進宮,見了允熥殿下?”徐輝祖盯著他,搖頭嘆了口氣,面露無奈。
“見了。”李景隆坦然點頭,“就為這事?”
“事小,時機錯了!”徐輝祖狠狠跺腳,青磚地上竟留下淺淺的鞋印,“你謀逆的流言剛壓下去,如今正是風口浪尖,何必急於這一時?”
“我不過是去送些年禮,探望一二,有何不妥?”李景隆眉峰蹙起,語氣添了幾分不快。
徐輝祖的聲音沉得像塊鐵:“可訊息已經漏了!今日早朝,齊泰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含沙射影,說你私會皇孫,居心叵測,暗指你早晚要反!”
“陛下怎麼說?”李景隆猛地攥緊拳頭,指節泛白,眼底閃過一絲厲色。
“陛下沒說話。”徐輝祖煩躁地轉圈,“可他那眼神,分明是動了怒!如果這事傳到太后耳朵裡,不光你要遭殃,連允熥殿下都要被牽連!”
李景隆臉色驟變,他昨日只顧著舊情,竟忘了朱允熥的處境比站在薄冰上還要危險。
“不用‘如果’了。”他冷笑一聲,指尖在案几上重重一叩,“齊泰能知道得這麼快,背後定是太后點了頭。”
徐輝祖渾身一震,猛地停住腳步。
是啊,重華宮外的眼線比蛛網還密,李景隆前腳剛到,後腳訊息就該遞到呂太后跟前了。
“那你打算如何?”徐輝祖的聲音發緊,“齊泰估計不會善罷甘休,一定會揪著這件事不放!”
李景隆眯起眼,眸底的寒意像北境的冰稜:“既然如此,那就先拿他開刀!”
“你要對齊泰動手?”徐輝祖臉色驟變,忍不住後退半步,“齊泰是兵部尚書,又是陛下跟前的紅人,你如今根基未穩...”
“根基?”李景隆低笑一聲,嘴角帶著一絲不屑,“我能從燕亂的泥沼裡爬出來,靠的從來不是看誰的臉色!”
他轉身望向窗外,晨光正刺破雲層,照在庭院的青磚上,亮得有些刺眼。
“齊泰想拿允熥殿下做文章,就得有承擔後果的覺悟。”李景隆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冷硬,“既然他先張嘴咬人,那就別怪我把他的底都掀了。”
徐輝祖望著他緊繃的側臉,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在演武場裡揮著長槍的少年。
那時的李景隆,眼裡也藏著這樣的鋒芒,只是被錦衣玉食的日子磨得淡了。
如今北境的風霜一吹,倒把骨子裡的狠勁全吹了回來。
檀香還在嫋嫋地飄,文淵閣裡靜得能聽見燭花爆裂的輕響。
徐輝祖張了張嘴,終究沒再說什麼。
他太清楚李景隆如今的性子,一旦認準的事,十頭牛都拉不回來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