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開始的時候,馬鈺說的還很磕巴。
畢竟只是臨時思考,臨時組織語言,很多地方說的不到位是很正常的。
但他越講越興奮,靈感不斷爆發。
很多之前沒有想到的知識點,就這麼順其自然的冒了出來,他講的也越來越順暢。
“治理天下需要一整套的制度體系,就比如秦以後推行的郡縣制。”
“在先秦時期,因為生產力太落後,是沒有施行郡縣制的條件的。”
“當時的人們,根據實際情況,以血緣為紐帶建立了宗法制度。”
“在當時,宗法制度不只是用來確定人與人關係的,還是治理國家的制度。”
“周王室得了天下,就把宗親和軍功勳貴分封在各地,幫助周天子治理地方。”
“這也就是史書上說的封邦建國,又叫分封制。”
“這就是一次封建。”
“等這些諸侯國建立,諸侯王們要如何來管理自己的封國呢?”
“答案其實很簡單,模仿宗主國周王室。”
“諸侯國內部,將遠離國都的土地,劃分成一個個小格子,當時稱之為采邑。”
“按照血緣親疏遠近,將宗親委派到這些采邑去任職。”
“這就是二次封建。”
朱元璋插話道:“禮記有云:天子有田以處其子孫,諸侯有國以處其子孫,大夫有采以處其子孫,是謂制度。”
馬鈺也沒有再置氣,頷首道:“是的,這就是西周的管理制度。”
“圍繞血統建立的一整套的管理制度。”
朱標恍然大悟,道:“原來二次封建是這個意思,那後來呢?”
馬鈺說道:“列國內部建立的采邑,最初是屬於國家的,列國國君可以隨時更換管理人員。”
“原來的管理者死亡,采邑也會被收回,國君重新派人管理。”
“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,一個宗親在采邑任職幾十年,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,他還會願意將采邑讓出去嗎?”
“慢慢的,采邑就變成了世襲,成為了真正的國中之國。”
聽到這裡,朱元璋的臉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,不過迅即又掩去。
就連馬皇后都沒有察覺到。
馬鈺就更沒有看到了,他繼續說道:
“之前我們說過,夏商西周時期地廣人稀,列國並不是直接接壤的。”
“大家相互之間,隔著廣闊的荒野地帶。”
“這些荒野都是無主之地,列國可以透過墾荒來擴張領土。”
“諸侯國二次封建的時候,往往會把國都放在國家最富庶的地方,把采邑放在國境邊上。”
“在前期,坐擁最富庶地區的列國公室,實力遠比采邑要強大的多。”
“可採邑周邊到處都是荒地,他們可以透過墾荒變強。”
“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開墾,采邑控制的土地就越來越多,實力漸漸地就超過了列國公室。”
“東周時期周王室虛弱,列國日漸強盛,於是就出現了禮崩樂壞的局面。”
“事實上在列國內部,也普遍出現了這種情況。”
“其中典型的代表就是魯國的三桓和晉國的六卿。”
魯國爆發了三桓之亂,國君被驅逐出自己的國家客死他鄉。
晉國六卿把持國政,後來六卿內鬥剩下韓、趙、魏三家,上演了三家分晉的大戲。
但……
朱標撓了撓頭,疑惑的道:“我還是沒聽懂,二次封建和井田制崩潰有何關係?”
朱元璋和馬皇后也同樣在疑惑,只是他們沒有開口問罷了。
馬鈺笑道:“別急,馬上就講到這裡了。”
“說之前,我們得明確一件事情,那就是迄今為止,所有的一切都是公有的。”
“土地、人口,包括其他的一切東西,名義上都是公有的。”
“包括那些已經事實上割據的采邑,在名義上也是公有的。”
“列國公室擁有全部的所有權,理論上來說,國君可以隨意將土地分配給其他人。”
“那麼現在問題來了,處在邊境的采邑,透過墾荒獲得了新的土地。”
“那麼這塊新土地歸誰所有?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歸誰所有?”
朱標下意識的道: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莫非王臣,這一切自然是國君的。”
馬鈺搖搖頭,問道:“如果你把這些土地上報給國君,那麼在理論上國君就擁有了全權處置權。”
“他可以任命別的人,來管理這塊土地。”
“你願意把自己辛苦開墾出來的土地交給國君?”
“然後再由國君分配給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嗎?”
“這……”朱標說不出話了,他肯定不願意。
馬鈺繼續追問道:“如果你是一個基層的小貴族。”
“帶著轄區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,數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勞作,終於開墾出了一片良田。”
“你會把這塊地上交給你上頭的采邑主嗎?”
“還是說,你會將這塊田隱瞞下來,作為你們這一個小群體的私有財產,大家共同分享這塊土地的收益?”
朱標終於明白問題所在了,我千辛萬苦開墾的土地,自然不願意交給別人。
這也就意味著,新開墾出來的土地成了‘無主’之地。
更準確說,成了被隱藏下來的私有財產。
土地公有制,在事實上被打破了。
井田制受到了衝擊。
馬鈺停頓了一會兒,等他想明白了,才接著說道:
“但這些被隱藏起來的土地,是不合法的,是見不得光的。”
“中間必然有人推了一把,才讓它們公開化,那麼這個人是誰?”
朱元璋深吸口氣,說道:“晉惠公,作爰田,是嗎?”
朱標一臉疑惑,這件事情他並不知道。
馬皇后略微思索,說道:“周襄王七年,韓原之戰晉惠公被秦穆公俘虜。”
“後來經列國調停,晉惠公得以回國。”
“可因為戰敗被俘虜的事情,使他失去了人心。”
“為了挽回人心,他讓韓原之戰中戰死將士的家屬繼承了土地。”
“這政策被稱之為作爰田。”
朱標再次恍然大悟,道:“謝孃親解惑。”
馬鈺順著她的話說道:“原本將士戰死,那些土地是要重新分配給其他人耕種的。”
“現在允許他們的家眷繼承,緩解了戰死將士家屬對國君的仇恨,收買了人心。”
“但這種行為造成了一個後果。”
“原本是國家統一分配的土地,開始在小家庭內部傳承。”
“這也標誌著,私有化的開啟。”
“而以前被隱藏起來的土地,也自然而然的就公開化了。”
“作爰田又刺激了更多的人去開荒,井田制進一步被破壞。”
“然後晉惠公在關鍵節點,又推了一把。”
“他為了拉攏貴族,也為了吸引更多的人才,進一步擴大了作爰田的範圍。”
“將公田賞賜給權貴和有才能的人。”
“要知道,以前只有立下大功,才能獲封土地。”
“現在不需要功勞了,國君想把土地給誰就給誰。”
“這相當於是把軍功爵和土地的聯絡切割開來。”
“從此之後,不需要有功勞,也一樣可以擁有土地。”
“這也意味著,土地可以私下自由租賃、交易、交換,兼併也因此而產生。”
“到了這一步,井田制在晉國已經名存實亡。”
“在晉國實力最強的貴族就是采邑主,私有化之後的土地,大多數也都落到了他們手裡。”
“二次封建後形成的采邑主們,在實力上徹底壓倒了國君。”
“不過在短期看,晉惠公的變革是成功的。”
“私有化激發了個人的勞動積極性,更多的糧食被生產出來,更多的土地被開墾出來。”
“因為可以無功而提前獲得土地,有才能的人也紛紛來投。”
“先拿到土地,然後再去立功。”
“晉國因此強盛兩百餘年。”
朱元璋緩緩開口說道:“那麼,代價是什麼呢?”
朱標也同樣反應過來,晉國如此激進的改革,一個不好必然會導致嚴重後果。
那麼晉國付出了什麼代價呢?
事實上,他內心已經有了答案,三家分晉。
馬鈺沒有直接回答,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道:
“晉國這麼做,在事實上廢除了井田制,也帶來了另外一個問題。”
“那就是,公田沒有了,公室從哪裡獲得錢糧?”
朱標略微思索,說道:“問有田的人收稅。”
馬鈺讚許的道:“是的,國君將公田分給了權貴,那權貴就有義務奉養國君。”
“權貴的錢從哪裡來?自然是從擁有土地的百姓那裡徵收。”
“賦稅因此而產生。”
“問題是,收稅的主體不是國家,而是擁有土地的權貴。”
“這也就意味著,晉國公室從此在財政上受制於權貴。”
“為後續六卿亂政,以及三家分晉埋下了禍根。”
猜到了,朱標心下不禁有些高興,然後問道:
“晉國公開承認土地私有,其他列國也紛紛效仿是嗎?”
馬鈺點點頭,說道:“列國國君就算不想效仿也不行。”
“有晉國這個先例在。”
“已經強大起來的采邑主,和控制著大量土地卻有實無名的小貴族,開始謀求相應的政治地位。”
“列國國君如果不答應,下場大機率就是和魯昭公一樣,被驅逐出國境客死他鄉。”
“而在這場大變革中,也確實是魯國邁出了最關鍵的那一步。”
“晉國雖然在事實上承認了土地私有化,但在理論上土地依然是國君所有,百姓只是獲得了使用權。”
“用現在的話說,地契上寫的還是國君的名字,耕種土地的人只是佃戶。”
“但這就為收稅帶來了極大的不便。”
“地契上寫的是國君的名字,就沒辦法確定這塊地具體是誰在耕種。”
“查不清楚這些資料,就沒有辦法收稅。”
“針對這一點,魯國率先做出了變革,首次將土地登記在個人的名下。”
“你叫什麼名字,擁有多少畝地,地在哪裡,是上田還是下田。”
“這些資訊全部登記造冊,成為收稅的依據。”
“從此土地的擁有者,不再是國君,而是個人。”
“這個事件,歷史上稱之為初稅畝。”
“如果說晉國的作爰田,吹響了私有制的號角。”
“那麼魯國的初稅畝,就相當於是正式開啟了私有化的大門。”
“這也標誌著,井田制徹底崩潰。”
“可以說,井田制的崩潰,是生產力進步和二次封建共同作用的結果。”
“當然了,本質上其實還是生產力進步導致的。”
“只是二次封建形成的采邑主們,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。”
朱元璋、馬皇后和朱標都陷入了沉思。
之前,雖然他們知道恢復井田制已經不可能,但為什麼不行,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今天聽了馬鈺的分析才明白此事的內在規律。
井田制的崩潰,不是因為某一個人某一件事,而是生產力進步的必然結果。
就算周王室沒有大權旁落,井田制也同樣維繫不下去,頂多就是多支撐幾年罷了。
也難怪歷史上幾次恢復周禮的變革,最後都以失敗告終。
對於朱元璋個人來說,他還意外收穫了另外一方面的資訊。
那就是二次封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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