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建隆二年十一月,在趙德秀將抵達洛陽之前,契丹的使者再一次來到夏州城中。
相比於上一次,這一次契丹使團中多了一人——石重貴。
見是石重貴到來,殿內李彝興的神色頗為複雜:
沉鬱裡帶著幾分警惕。
當年聽說石重貴被契丹軍擄去渤海國,今日看來這一傳聞不可盡信。
那日還趴伏在耶律屋質身前的石重貴,今日卻顯得頗為鎮定。
他解下披在身上的皮裘,皮裘剛一解開,他身上穿著的契丹服飾就一覽無餘。
聯想到石重貴曾經中原之主的身份,這一幕無疑是頗為諷刺的。
當石重貴坐下後,本為契丹正使的耶律衝,就自覺退出了殿外。
當殿內只剩下李彝興與石重貴後,李彝興的目光變得饒有趣味。
這位定難軍節度使撫須眯眼說道:
“負義侯為何事前來?”
當年入主中原後,耶律德光為標榜後晉皇室的忘恩負義,給了石重貴一個羞辱的爵位。
李彝興以此爵位相稱,他對石重貴的態度可想而知。
李彝興一向老謀深算,哪怕他心中看不起石重貴,正常情況下也不會表現的這麼明顯才是。
有此反常,主要源於當年的一件往事。
當年李彝興曾助石重貴對抗過契丹,而讓他沒想到的是,原本均勢的戰局竟在石重貴的決策下,變得一潰不可收拾。
那一場戰役中,定難軍折損了不少兵馬。
心疼的李彝興,從那時侯開始就記恨上了石重貴。
面對李彝興的諷刺,石重貴不以為然。
相比於在契丹受到的屈辱,李彝興的諷刺算不上什麼。
“大遼皇帝遣我來,不為別的,只為給節帥指一條過冬的明路。”
唾沫自乾的石重興說完後,舉起案上的酒大口飲了起來。
前段時日,耶律璟的詔命到達燕京。
有了那道詔命後,石重貴在李彝興面前,底氣都多上了幾分。
聽石重貴是奉聖命前來,李彝興的眼神變得更沉鬱幾分。
“夏州的冬天,自有党項人的法子過。
倒是負義侯從幽州來,該知大宋的兵鋒,不日就將進入關中。”
隱隱間李彝興亦狐假虎威,扯出了大宋的旗號。
“正因如此,才該來!”
李彝興的針鋒相對,反而讓石重貴的聲音變得沉重。
“節帥應知,趙德秀此番率軍入關中,當不止為了李洪信。
項莊舞劍,志在沛公,宋軍的目標可能在於西蜀。
西蜀承平多年,軍備廢弛,怎麼可能是宋軍對手。
若蜀地千里,盡入宋土——節帥以為,趙德秀的下一柄劍,會指向哪裡?”
石重貴話音一落,李彝興就坐正了身體。
今時不同往日。
先前李彝興並不確定,宋軍西征平叛的主將會是趙德秀,更不知道西征的宋軍數量竟會達到五萬有餘。
在得知以上情報後,石重貴的言外之意就不得不讓他重視起來。
夏州夾在大宋與契丹之間,東有府州折氏,南接關中宋軍,這些年他靠著左右逢源的法子,在夾縫裡過得也算安穩。
可隨著情勢的變化,這份安穩真的還能左右逢源來維持嗎?
“石公是說,契丹陛下想與老夫聯手?”
李彝興心中想法有所改變,連帶著對石重貴的稱呼都發生了改變。
試探性的詢問完後,李彝興接著說道:
“當年契丹太宗陛下,許我黨項李氏世襲定難軍,這份恩情我一直記著。
如今宋軍勢大,不知契丹陛下希望老夫做些什麼?”
李彝興拿著耶律德光的故事舉例,看起來是在詢問自己能做什麼,實際上是在問當今的耶律璟能給他什麼。
李彝興態度上的變化,被石重貴敏銳的捕捉到。
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地圖,在殿內地上鋪開——這是關西輿圖,圖上清晰標註著各方勢力。
跪在地圖旁的石重貴,開口說道:
“節帥不妨看這裡,府州折德扆已受宋封,麾下精兵數千,是節帥的咽喉之患。
宋主趙匡胤什麼性子?今年他杯酒釋兵權,奪的都是兄弟的兵權,對兄弟都不曾信任,何況節帥身為外藩呢?
難保趙匡胤不會暗中讓折德扆與趙德秀合兵,一同圖謀夏州。”
輿圖上夏州的位置,被畫出幾重紅圈,說完府州後,石重貴手指夏州繼續說道:
“北漢與夏州,本就是唇齒。夏州若破,宋軍便可長驅直入,取靈州,斷河西,到那時北漢就是宋軍的甕中之鱉。
北漢為我朝藩屬,我朝自不會坐視他有危險不顧。
正所謂先下手為強。
只要節帥願意,契丹願出精兵,屯於燕雲,助節帥奪取府州。
另外若節帥能擊退宋軍,關中之地我朝亦可助節帥拿下。
關中、河西合起來共有數十州,足有立國之資本!”
有了耶律璟的授權後,耶律屋質能給李彝興的誘惑,比以往大的多了。
契丹能幫定難軍消滅心腹之患,這一誘惑已讓李彝興食指大動,更何況還有立國之誘惑!
定難軍雖實為地方政權,但名義上還是臣。
唐末以來,歷代定難軍節度使見中原稱帝立廟者不知凡幾,心中早就大為意動。
特別是有契丹這一榜樣在前,同為異族,他能稱帝,己方為何不能?
至於契丹會不會履行承諾?
李彝興看著下方的石重貴,他的目光正變得越來越亮。
他現在才知道,今次契丹使者中為何有石重貴。
當年後晉是如何建立的,天下人一直未曾忘記過。
李彝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。
帳外的風更緊了,卷著風沙重重打在氈簾上,發出的聲音宛若當年後唐兵臨城下時的鼓聲。
宋軍是很強,但再強也不過與昔年唐軍在伯仲之間。
他活了幾十歲,見慣了中原政權的翻覆,也懂“沒有永遠的朋友,只有永遠的利益”這一道理。
大宋要的是一統天下,夏州這塊割據之地,遲早是眼中釘;而契丹要的是牽制大宋,夏州正是最好的跳板。
“石公可知,我黨項八部,去年剛遭了旱災,糧草不足?”
李彝興突然開口,慎重說道。
他的話讓石重貴大喜。
“我朝已備好軍糧,只等節帥一句話,便可運送至夏州。”
李彝興終於鬆開了撫須的手,他端起酒水一飲而盡。
剛燒開的酒水冒出的熱氣,燒得他喉嚨發燙,卻也燒散了他最後一絲猶豫。
他起身走到大殿中央,拔出腰間的党項彎刀,往輿圖上的關中一劃:
“告訴貴國皇帝,党項的狼,不會等著被人剝皮。
本章未完,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