置身於這豪華的大廳之中,胡益堂不禁心生感慨。若不是有大同社,像他這樣出身貧寒的童生,只怕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踏入這等富貴之地。
沒過多久,劉思遠邁著沉穩的步伐來到大廳。他臉上帶著幾分客氣,卻難掩眼中的疑惑,開口問道:“不知道賢侄此番前來我劉府,所為何事?”
胡益堂微微欠身,神色嚴肅地說道:“晚輩今日前來,是專程為今年稅收之事。按照朝廷的一條鞭法,今年劉家的田地,每畝需增加到三成稅賦。據我們所知,劉家共有田地 6萬畝,其中上田 5000畝,每畝收稅六鬥,如此算來,需上繳 3000石糧食;中田 2萬畝,每畝上繳稅額相應計算,需上繳 8000石糧食;下田 3萬 5千畝,則需上繳 1萬 500石糧食。綜合計算下來,劉府今年總共需上繳田賦兩萬一千五百石。”
劉思遠聽聞此言,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,瞪大了眼睛看著胡益堂,彷彿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:“增加這麼多倍有餘的稅率?賢侄,你這莫不是在與老夫開玩笑?往年全縣的稅賦都沒有兩萬石。”
胡益堂一臉正色,認真地回應道:“稅收乃關乎民生大事,晚輩豈敢拿此等事開玩笑?”
看著胡益堂一臉認真的模樣,劉思遠這才意識到,大同社此次是動真格的,真要向他們劉家徵收兩萬多石的稅賦。
他頓時怒從心頭起,猛地一拍桌子,大聲吼道:“劉永在什麼地方?把他給老夫找來,我要親自跟他講話!”
胡益堂神色鎮定,不慌不忙地說道:“稅收相關事宜,如今由晚輩負責處理,與主簿並無關聯。”
劉思遠冷笑一聲,語氣中滿是不屑與憤怒:“我劉家可是有功名在身,家族中連出兩位舉人。按照朝廷法律,本就該享有免稅特權。你們這般行事,就是如此執行朝廷法令的?”
胡益堂微微一笑,從容應對道:“我等負責徵稅,自然對朝廷法律瞭如指掌。按照國法規定,舉人可免 20石田賦,免丁口 20人。劉府現有兩位舉人,待伯父如數上繳兩萬一千五百石田賦後,晚輩自會返還 40石糧食給伯父。”
“欺人太甚!你區區一個毛頭小子,豈能代表官府?你們究竟想幹什麼?祖宗定下的規矩你們都敢隨意更改!”劉思遠氣得吹鬍子瞪眼,幾乎是咆哮著說出這番話。
胡益堂卻依舊面帶微笑,不緊不慢地說道:“我們大同社所踐行的,正是祖宗之法。太祖皇帝當初定下的免稅額度便是如此。伯父若有疑慮,要不要讓侄兒取來大明律,與伯父一同仔細研讀,看看祖宗之法究竟是如何明文規定的?”
劉思遠怒目圓睜,死死地盯著胡益堂,心中又氣又惱。他自然清楚,按照大明律,自家這六萬畝田地根本不可能全免賦稅。可這麼多年來,舉人家族享受免稅的潛規則早已深入人心,大家都心照不宣。卻沒想到,大同社竟敢公然打破這個潛規則,這不是要與天下士紳為敵嗎?
想到自己的兒子劉永竟然在大同社擔任二把手,劉思遠只覺得心痛如絞。這世上哪有兒子這般坑自家家族的?
然而,胡益堂並未就此打住,繼續說道:“伯父,這三成稅只是今年的稅額。我們在接手縣衙賬冊後發現,這些年來,伯父家從未交齊過田賦。所以,劉家還需補齊過去五年的田賦。其實本應追繳更久之前的,但我們社長念及‘新官不追舊債’,便只追繳當今天子當政時期的賦稅。畢竟數額太大,怕伯父家族一時難以承受,到時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。”
聽到此處,劉思遠氣得渾身發抖,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。他怎麼也想不明白,自己見過幾次的徐晨,明明是個看起來溫和有禮的人,怎麼如今做出這般“瘋狂”的舉動?
“晚輩今日前來,只是給伯父下一個通知。還請伯父早做準備,備齊糧食。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,還望不要把事情鬧得太難看。”胡益堂依舊面帶微笑,語氣卻不容置疑。
“要糧食沒有,要命一條!你叫劉永親自過來收稅,老夫就把這條老命抵給他!”劉思遠怒極反笑,大聲吼道。
胡益堂卻絲毫不為所動,依舊笑著說道:“伯父,您這又何必呢?我們要的是稅賦,並非伯父的性命。米脂的普通百姓都能承受五成、六成的稅賦,劉家如此家大業大,難道連這三成稅都承受不起?
若真是如此,伯父的經營能力恐怕令人堪憂啊。依晚輩看,倒不如把這些田地交給我們大同社來經營,伯父集中精力在紡織業上,說不定還能讓家業更上一層樓呢。”
胡益堂一番話擲地有聲,言罷便從容離開了劉府。那沉穩的腳步,彷彿帶著大同社不容置疑的決心。
當天夜晚,月色如霜,冷冷地灑在劉府的祠堂之上。劉家各房齊聚一堂,劉思遠一個猶如晴天霹靂般的訊息,瞬間打破了這份寧靜——大同社竟要徵收劉家兩萬多石的田賦,而且還要追繳前五年的賦稅!
劉家二房劉思辰滿臉的難以置信,瞪大了眼睛,聲音都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:“四弟,你可別是在跟我們開玩笑吧?你兒子不正是大同社的二把手嗎?如今米脂都在大同社的掌控之下,按常理來說,咱們家的稅賦不說減免,至少也不該增加啊,怎麼反倒一下子增加了幾十倍?這不是內外不分嘛!”在他心中,大同社怎麼說都該是自家的依仗,怎麼也想不通為何會對自家如此嚴苛。
劉思遠滿臉苦澀,無奈地苦笑道:“唉,他怕是早已被徐晨徹底迷惑了心智。今天我派人找了整整一天,卻連他的蹤影都沒尋到。想來,他是提前得知訊息,故意躲起來了。這稅收的事他肯定知曉,卻不提前跟家裡透個信兒,如此行徑,分明是已經六親不認了。罷了,我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,你也別再把他當成侄子了。”說到此處,劉思遠眼中滿是失落與憤怒。
三房劉思燁也是一臉的愁容,眉頭緊鎖,憂心忡忡地問道:“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小事啊!兩萬石糧食,那可不是個小數目。更要命的是,大同社還要倒追五年的賦稅,這加起來可就是 12萬石糧食啊!這簡直就是要把我們劉家徹底掏空的節奏啊!
徐晨這是怎麼回事?難道是我們劉家和他有仇?還是說咱們當中誰不小心得罪了他?”他實在是想不明白,這大同社的舉動為何如此不合常理。
哪怕不顧及劉永這層關係,從常理推斷,大同社想要穩定地方局勢,也該拉攏他們這些本地大族才是,怎麼能這般橫徵暴斂,難道就不怕他們魚死網破嗎?
劉思辰更是氣得滿臉通紅,猛地一拍桌子,怒聲吼道:“這大同社到底想幹什麼?難道他們是想把我們這些大族全都徹底得罪光嗎?”
就在眾人紛紛義憤填膺之時,一直沉默的劉南卿冷冷地笑了一聲,打破了這混亂的局面:“大同社還怕得罪我等?這幾日,張光,馬銘,高煉,還有賀人俊等十幾個大族土地被他們分了,家產被他們掠奪了,現在米脂還剩下幾個家族。”
眾人聽了劉南卿話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,現在米脂還能稱之為大族的一支手都數得過來,不知不覺當中米脂的大族幾乎都被大同社給消滅了。
劉南卿繼續道:“大同社想要做什麼,其實他們早就在大同報上說了。”
眾人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投向劉南卿,眼中滿是期待,都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。
劉南卿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,緩緩說道:“他們要建立大同世界,要建立公天下。而要實現這個所謂的‘公天下’,第一步就是要把我們手中的田地都收走,然後在均給百姓。現在弄出這麼高的稅賦,就是在逼迫我們主動放棄手中的田地。”
“大同社怎麼敢!”聽到劉南卿的這番話,各房眾人頓時驚愕不已,臉上寫滿了懷疑與不敢相信。在他們的認知裡,這天下還沒人敢公然得罪所有士紳,這大同社的人難道都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嗎?
然而,劉南卿接下來的話,徹底打破了他們心中僅存的幻想:“他們當然敢,他們已經是在造反了,還有什麼不敢的,你們看看他們都做了些什麼好事?
三班捕快、六房主事全部被他們關押起來,就連縣令如今都被他們軟禁在了縣衙。整個米脂,政令都出不了縣衙。這徐晨,一個從江南來的禍患,帝王之術倒是玩得精妙,可卻用來對付咱們米脂的縣令,還真是殺雞用牛刀!”
說句心裡話,即便徐晨建立了大同社,還安置了好幾千流民,但劉南卿打心底裡對徐晨還是不服氣的。
可如今,大同社真要將那“公天下”的瘋狂理念在整個米脂推廣開來,他對徐晨倒是生出了幾分欽佩。畢竟,如此大膽的理念,徐晨居然真有勇氣去實踐,這是一個知行合一的人。
但欽佩歸欽佩,劉南卿同時也覺得徐晨已經陷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,深陷在“公天下”的虛幻夢境中無法自拔。而且,他不僅把自己帶上了這條“邪路”,還連累了整個大同社,甚至將幾千流民、上萬抗旱會成員都拖入了絕境。
在他看來,大同社如此行徑,必定會引來朝廷的強力剿滅,到那時,大同社、抗旱會,乃至那些流民,恐怕都將在劫難逃,一個都活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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